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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奭学:余英时的生平与贡献

2014年6月21日,传来余英时先生获得“唐奖”的消息,这是台湾商人尹衍梁资助设立的科学奖,单项奖金约合一千多万人民币,成为目前全球最高的学术奖,唐奖有四个奖项,余英时先生获得的是其中的汉学奖。台湾学者李奭学的这篇文章,相信可以增进读者对余先生生平与学术贡献的了解。——编者

华人世界的政治发展,余教授遥兮心系,学院派的“学者”一称恐怕再难描述其人,中国传统以天下为己任的“士”,才是形容他的最佳词汇。余国藩教授在克鲁格奖的推荐书上即盛赞道:“余英时教授就是他笔下的中国‘士’的典型,一生的研究与经历都在反映这一点。”

余教授相信,整体而言,中国的价值系统经得住现代化——甚至是后现代情境——的考验。中国人所应致力者,是赓续发掘本身已有的精神资源,“更新自己既成的价值系统”,庶几就不会在变局中迷失自己,甚而可以贡献一己,为万世开太平。

童騃岁月

1930年,余英时教授出生于天津市,本贯为安徽省潜山县官庄乡金城村。父协中公(1898-1983)尝留学美国,入哈佛大学,然未及毕业即返国任教上庠,并担任国府军政要职,旅行用品。1937年10月之前,除了天津外,余教授曾随父亲住过北平、南京、开封和安庆诸城。中日战争爆发后不久,余父为避战祸,令余教授随伯父回到群山环绕的官庄祖居,一住八九年。

官庄只有传统私塾,余教授上过三四年,从《三字经》和《百家姓》读起,其后,也听讲《左传》和《战国策》等书,开始与闻中国史籍。不过多年后,余教授回忆起这段童騃岁月,道是读来最感兴味盎然的乃中国古典小说。他从《罗通扫北》读起,继之以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荡寇志》、《西游记》与《封神演义》等书,而且相信小说对他的“帮助比经、史、古文还要大”,终而使他“能掌握中国文字的规则”。余教授的中文造诣,因此始于文言文,包括稍长读到的鸳鸯蝴蝶派小说。私塾的先生,甚至帮余教授打下古典诗的写作基础。

中学适龄之时,余英时教授离开故里官庄,赴潜山邻县舒城和桐城继续学业。桐城系近世桐城派古文的发源地,余教授只受了一点算术和英文教育,时间几乎都用在课读中国古典,而且兴趣盎然。抗战胜利前后,余教授入高中,遂努力补足前此他几未受过的现代教育,而且考进父亲创办的东北中正大学历史系。国共内战期间,余教授回到北平,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,“深入思考有关民主、自由、个人独立种种问题”,同时阅读梁启超、周作人和胡适等人的著作。他虽同情马克思的批判精神,却和阶级斗争论格格不入,思想走上了“温和的西化派”,影响深及尔后的学术发展。余教授系家中长子,国府仓惶辞庙之际,奉父命留守上海家中。同年秋,他北上考进协中公卒业的燕京大学历史系,攻读中西史学。

亲炙钱穆

1949年底,协中公夫妇由台湾移居香港,隔年元月,余教授赴港和家人团聚,自此离开中国,变成“海外的流浪者”。其时钱穆(1895-1990)和朋友在港草创新亚书院,2月,余教授在协中公带领下经钱氏亲自考试,进入新亚就读。前此余教授已读过钱穆名作《国史大纲》与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,推崇备至,如今得以亲炙其人,遂开始多年温笃的师生之情,常以《国史大纲》小叩大鸣,进而专攻汉魏南北朝的社会经济史,如是者五年。

1952年夏,余教授自新亚毕业,在香港小学任教两年。其间,余教授亦常叩门,私下向钱穆请益。钱穆移居台湾后,余教授每有来台的机会,亦必躬诣外双溪素书楼,闻问受教,一时传为杏坛佳话。钱穆本人是近代新儒家的典型,但他和别出儒如张君劢(188-1969)、唐君毅(1909-1978)等人有所不同,绝不以门户匡限自己,反而承袭了“北宋以来综汇经、史、文学的儒学传统”,尤宗朱熹。钱穆的身教与主张,日后对余教授有绝大之影响,终身几不以欧陆哲学家的语言讨论儒学。

求学哈佛

钱穆之外,余英时教授的另一师承是哈佛大学的杨联陞教授。

1955年春,余教授以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的身份抵哈佛大学,嗣因得遇杨联陞教授,乃入历史系侧身门下,正式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。在学问上,杨联陞教授主张“训诂治史”,其次是从食货志出发,致力于经济史的研究。余教授在两方面都深受影响,“训诂治史”实近观念史的研究,从文化中的关键词汇审视史嬗。余英时教授罕做类似题目,但“训诂治史”本身走的就是思想史的取向,是以余教授初读柯灵乌(R. G. Collingwood, 1889-1943),旋即为之折服,颇服膺“一切历史都是思想的历史”,等于为日后的学思生涯觅得重心,也为他的博士论文《东汉生死观》(“Views of Life and Death in Later Han,”1962)打下深厚的基础,终于完成协中公未竟的博士学位。

杨联陞在食货志上的研究,最后形成余教授首部出版的英文专书《汉代贸易与扩张:汉胡经济关系的研究》(Trade and Expansion in Han China: A Study in the Structure of Sino-Barbarian Economic Relation, 1967),讨论河西走廊一带的丝路贸易。两者的结合,显然是晚出的《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》(1987)。

哈佛大学毕业后,余教授先赴密西根大学执教,1966年,再回哈佛任职,此后则因其英文专著出版,开始在美国学界崭露头角,也因其中文著作而使阅众大增,影响遍及东西两洋的华人地区,甚至促使欧美语言的世界,也不能不广为参考。

 衡文论史

尚在新亚就读之际,余英时教授即开始在香港报刊上为文,臧否时事,月旦人物,尤其关心政治演变,香港时期刊行过《民主制度的发展》(1953)等书。到美国求学后,著述益伙,即使不计学报论文与报刊专文,他的中文著作为数也在五十种以上,而且每有所出,学界争相传诵。1974年,余教授当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,隔年向哈佛请假重返香港,任母校新亚书院校长,而后因新亚并入刚成立的香港中文大学,遂转任中大副校长。1977年因张光直教授力荐,耶鲁大学聘余教授为历史系讲座教授。

在哈佛教书近11年,除了上述英语专书外,余教授最为人知的著作应为《方以智晚节考》(1972)、《论戴震与章学诚: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》(1976)与《历史与思想》(1976)三书。后者影响力遍及历史与其他学界,出版以来,年年再刷,二版且于今春刚刚面世。《方以智晚节考》则从新材料与个人精神世界考得方以智(1611-1671)最后自沉惶恐滩,以死节殉明的故史,透露出明末知识人物的道德意识与价值观念。余教授阐幽抉微,考论缜密周延,而方氏隐语系统的破解,更为一功。书中显示的考证之法,突破过去学界窠臼,是今人考证的典范,迄今尤为史家称颂不已。

余英时教授的论文,时而发表在一般报刊之上,《历史与思想》中收录的《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》,1975年便在香港《明报月刊》和台北《联合报》副刊上同时发表,读者益增,包括社会中人,余教授的影响力已不可小觑。其时大陆“文革”未歇,而台湾尚处威权时代,余教授此文一针见血,指出统治阶层历来多有反智倾向,在时局上撼动了尤属台湾的学界,引起不少读者共鸣。余教授身为史家的道德勇气,表现无遗,而中文学界也看到一颗史学新星霍地崛起。

1976年补写完成的《“君尊臣卑”下的君权与相权》和《唐、宋、明三帝老子注中的治术发微》诸文,又深入中国政治史深处,同为《历史与思想》中的名篇,学界无不推崇,而余教授一代良史的地位自此奠定。至于《论戴震与章学诚》一书,对清代中叶的学术世界,更有不同于以往的看法,余教授从戴震(1724-1777)与章学诚(1738-1801)新出的论著推敲,以为此刻学者并非专事文字训诂而已,所谓“乾嘉之学”实含大量的思想与知识论述,“寓思于学”。

在哈佛任教的岁月,余英时教授也把学问触角伸至文学,显现他承袭自钱穆的博学胸怀。明清小说与民间文化的密切关系,他自小体认,未曾忘怀,曾就此题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为柳存仁的《和风堂新文集》撰写长序。余教授攸关中国旧小说的评论,尤以《红楼梦》的研究最为人知。1978年的《红楼梦的两个世界》一面从学术史的角度分析近世红学的发展,一面则提出小说中明显可见有大观园与大观园以外的两个“乌托邦世界”和“现实的世界”之见,由此再形成二元对立的小说结构,例如“清”与“浊”、“情”与“淫”、“真”与“假”,以及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的世界建构等。余教授认为掌握了此一叙述线脉,“我们就等于抓住了”曹雪芹的“创作企图”及其“中心意义”。余教授之见过去学界并非乏人注意,但他的析论却是历来最精,最详,而且洞见频仍,因使《红楼梦》的研究界广泛引为知己,而由此派生的红学论述乃一一问世。史家余英时,当然身兼红学大师。衡诸钱穆的浸染,余教授此一尊衔,其来有自。

评述近代学人

《红楼梦的两个世界》的主文,写于哈佛时期,然而成书,却已迟至余英时教授身在耶鲁的十年岁月(1978-1987),而这也是他一生最为多产的时期。这段期间内,余教授还曾应美国政府要求,以团长身份带领美国汉学家访问中国,由北京、洛阳而至成都等地考察。此外,他则全神贯注在学问上,一面补充方以智的研究,一面展开中国近代学人的评述,再则又伸出第三只手,对古代中国循吏与商人文化也同表兴趣,而积学日久,触角遂又转向朱熹,以英文撰文研究之,并且成为撰写《剑桥中国史》有关汉代与外夷关系的专章的不二人选。

近代学人的评述,余教授早在学生时代即有所论,《陈寅恪先生论〈再生缘〉读后》(1958)草成,其后便是耶鲁时期继之的《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》(1984)。余教授以史家的情感,文学批评家的洞察力,考释陈寅恪(1890-1969)借他人之酒杯,浇自己胸中块垒的前人诗文与传记的研究,又从陈氏诗中窥知他的兴亡遗恨与时局针砭,句句俱见血泪。研究陈寅恪,未有如余教授之眼力者。胡适(1891-1962)同为史学前辈,《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》由序文转成,刚好也问世于有关陈寅恪的专著付梓那一年。全书篇幅虽短,但从思想入手研究胡适,认为他“不但冲激了”当时“中国的上层文化,而且也触动了通俗文化”,允为的论。进入21世纪,此文又结合余教授其他有关胡适的另著,由中央研究院与联经出版公司刊行了《重寻胡适历程: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》(2004)。顾颉刚(1893-1980)的日记在近年出版,余教授旋即亦据之撰序,居然又得《未尽的才情:从〈顾颉刚日记〉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》(2007)一书,道尽出五四以还,顾氏和傅斯年(1896-1950)之间近似瑜亮的情结,乃学界过去罕察者。

 呼唤“更新价值系统”

耶鲁时期刊行的《史学与传统》(1982),收录了不少关于古人与今人较短的研究,而余教授虽强调历史研究所重者乃时间性,不过他不认为历史一成不变,中国也没有不变的道统、学统或政统。中国民主制度所以不彰,原因便在帝制虽亡,掌权者的思维却没变化,“变相的皇权”仍然存在,真正的现代化就不易实现。余教授此时的另一巨著是《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》(1987)。此书深受韦伯的启发,从儒释道的世俗化出发,长篇论证明清两代商人所受之影响,从而提出此刻中国商人已有自己的意识形态。他们纵难“立言”,也希望“立德”与“立功”,再非前代默而无声的一群人。余教授黾勉以赴,所撰不在韦伯的《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》之下。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潜山县官庄镇余英时故居